作者简介
叶东旭:1958年出生于浙江省淳安县,自幼生长在黑龙江三江平原。1975年参加工作,在红旗岭农场先后做过农工、机务工、农业技术员和副队长;1980年8月至1991年8月在红旗岭农场机关工作,历任宣传部新闻干事、纪检委副主任、组织部组织员等职;1991年9月至2015年4月在红兴隆环保局工作,现已退休。在《北大荒文学》《农垦日报》等报刊上发表诗歌、散文和小说60余篇,现为北大荒作家协会会员。
参加工作后的第二年冬天,连队突然通知我上轮式车学徒,这绝对是个利好消息。因为,当时连队的农工纯粹就是苦力,十分辛苦,即使熬上个排长也必须埋头苦干,并没有多少发号施令的机会。所以连队流行“八大员”之说,如卫生员、统计员和会计等都隶属于队部,若能跻身于此或将“高人一筹”。 驾驶员虽不在“八大员”之列,但这行毕竟是技术工种,对这份差事不知有多少人梦寐以求。因此,能够上机务那真是上天的眷顾和莫大的荣幸。但是,对于调离农工排这个决定我不仅感到突然,而且多少有些意外,我的确说不清当时的感受。
一九七五年初秋,正是大豆收割的时节,在一个阳光充沛的下午,空旷的场地上集结着一群十六七岁的少男少女。当然,我也在其中,仿佛是如今的年青人在派对。空旷的场地上散落着各式行李,凄冷的秋风发出轻微的呼哨,吹打着这些稚嫩的面孔和单薄的身躯。他们不久前还是一个课堂里的同学,然而此刻却在等待分道扬镳。即将被未知的人认领之后,再带到另一个陌生的连队,从此就永远地融合在劳动的行列里了。像一个家族大到一定程度终究要分开过日子一样,学校毕竟不是人生永恒的天堂。很难描述,此时此刻我们的心情,是为走向社会而憧憬兴奋,还是为告别学子生涯而痴迷留连。总之,大家都以特别单纯的方式进行着告别,既没有慷慨激昂的陈辞,也没有伤感涕零的悲怆,一切都显得那么得平静。
接我们的车相继来了,无外乎都是轮式车。所谓“轮式车”就是轮式拖拉机,可以田间和道路两用,主要用于运输。这么称呼是为了区别履带式拖拉机。连队当时配备最快捷的交通工具就是轮式车,型号有国产的“铁牛—55”,有东德产的“德特”,甚至还有朝鲜产的“千里马”,真可谓五花八门。接我们的不是干部,而是一个中年轮式车驾驶员。他手里拿着指导员交给的人员名单,当念到我的名字时,我知道和其它九名同学被分到了十七连,这有点儿像受训后的新兵加入正式序列。车也不是专车,因为拖斗里刚刚装满了粮食,这种安排说明连长是个精于算计的人。我们好歹知道自己的身份,没那么讲究,手忙脚乱地往车上装行李。驾驶员叼着黑烟袋锅一面抽着,一面操着浓厚的山东口音,指挥我们装行李,那样子颇有些领导的架势。坐上轮式车,一路颠簸之后,我们来到了自己的连队,从此开始了一种新的生活。
有一年多时间,我一直默默地在农工排里上班,绝没有什么非分的奢望。先后干过播种、夏锄、收割和修水利等等活计,交替地使用着锄头、镰刀、铁锹和镐头之类的工具。虽然还处在“大锅饭”时代,却已经开始实行定额管理了。对于年小体弱的我们,“定额”不啻于一个“紧箍咒”。我们不比“老把式”更有经验,吃了数倍的辛苦倒也罢了,然而却做了很多无用功。这简直就是最大的不幸!这种生活完全是成人式的,而且还处处带有思想改造的成分。但无论如何,谁都不能有任何的抱怨。
相信缘分并非宿命论。分配到十七连是个缘分,因为我幼年时就在这里生活过。上机务又是一个缘分,接我们的驾驶员竟然成了我的师傅,那次邂逅就是缘分的开始。他叫代作欣,从山东支边来到北大荒,瘦长的个,白皙的脸,胡子拉茬,是个地道的不修边幅的山东汉子。一有闲暇,便从裤兜里掏出一个油兮兮的黑布烟荷包,往烟袋锅里捻一撮旱烟叶,即刻点燃,手握烟锅吧嗒吧嗒地抽起来。抽完之后,随便在鞋底或什么硬的东西上磕掉烟灰,整套动作特别娴熟。隆冬时节,代师傅就身穿羊皮袄,头戴顶毡帽,足蹬毡子靰鞡靴。这套装束在连里可谓绝无仅有,那样子颇似粗犷骁勇的“哥萨克”。
人类对工具的使用达到登峰造极的程度始于工业化之后,美国电影《摩登时代》深刻地揭示了这点。上世纪七十年代,中国离工业化尚远,虽然如此,中国人仍然将工具用到了极致。
那时,连队现代化机械少之又少,为了提高劳动效率,每台拖拉机都配备六名驾驶员,实行“三班倒”。每班两人,三个班昼夜交替运转。如果有人生病或出现其它情况的话,不得不临时找人打替班,以此做到人歇车不歇。连队仅有的一台运输车是“铁牛”型号,只有55马力,是当时国产最好的轮式拖拉机。尽管珍贵,连里也绝不会把这台车当菩萨一样供起来的。因此,我一下子就幸运地拜了三个师傅,除了老代师傅之外,还有两名年青师傅,一位叫谢云凯,另一位叫杨云增,他俩都是浙江台州下乡知青。车重要了,开车人的地位自然也被抬高了,从连队人的眼神,我能读出一种隐隐约约的艳羡。
论技术,三位师傅皆不分伯仲,但秉性却迥然不同。谢与杨二位处处带着城里人的风度,开车时喜欢戴着白手套,全神贯注,动作优雅。尤其是在修车时活干得巧,车上的部件拆卸来都摆放得井井有条,从而减少组装的时间。工作服很少沾上油污,下班后一定要回宿舍洗漱完毕,换上洁白的衬衫再去食堂打饭。杨云增说话细声细语,更喜欢展示驾驶员的优越感。连里进了台“上海”50轮式车,交给他负责,他视若己出,呵护倍至。开车时戴副墨镜,甚至穿着拖鞋,偶尔还喜形于色地带着女友兜风,俨然驾驶着私家“劳斯莱斯”。这在当时可谓超前的时尚。谢云凯则更讲究实用,工作时的每一个细节都做得很精确,绝少做无用功。有一次,他打水,刚摇起的第二桶水面漂着一只约半尺长的耗子,他竟然不加迟疑地将死耗子扔掉,悠然自得地担回宿舍。这情景恰巧被我看到。想来也是,既然耗子已经污染了整个井水,与其自欺欺人地再重新打一桶,莫不如顺其自然,这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说到代师傅就大为不同了,他是连里唯一的轮式车车长,而且在农机行业资格又老,只因文化较低,他会以独有的方式维护个人的权威。他工作严格认真,举止也没什么特别之处,唯独脾气大得很,动辄摔工具,甚至暴粗口,尤其象我这样悟性较差的徒弟没少领教他的训斥。但我从未忌恨过他,正是在他不同寻常的调教下,我也可以放“单飞”了。不过,他的急躁甚至表现得出格。一次夜里上山拉木头,口渴的他一头钻进帐篷,帐篷里的马灯昏暗,他不管不顾地抱起一个水桶便喝。没成想桶里竟然是柴油,把口腔都烧起了水泡。有时,他又像个孩童,比如,秋天运输大豆时,他会在等待卸粮的空间,抱一堆豆秸放在沟渠的冰上,点燃豆秸烧豆子吃。
这就是我对三位师傅的简要描述,也是那个时代中国农机工人的一个缩影。我们四个轮式车驾驶员,轮流操纵着那个直径约五十公分的方向盘,以每小时不到二十公里的速度“南征北战”,完成了连队一个又一个任务。三十多年岁月仿佛消逝于瞬间,那辆“铁牛”早已光荣退役,我们四人也天各一方,但我相信,谁也不会忘记那辆立下汗马功劳的“铁牛”!
人类学在定义人与猿的根本区别时有一个重要的标志,这就是对于工具的操控。类人猿无可厚非是工具的发明者,如今看来,不管数万年前那些工具有多么的粗糙和笨拙,但毕竟是他们把我们引向了人类的轨迹。有了简单的工具便可以“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所谓的“与人斗”,就是人类与自己的较量。我们改造自然当然是为了让人类生活得更加美满幸福,我们改造自身或许是为了让灵魂得到净化。
前苏联作家阿.托尔斯泰在《苦难的历程》中曾说:“在清水里泡三次,在血水里浴三次,在碱水里煮三次”,这样你就变得纯净了。果然如此么,或许吧。
俄讯
热点
旅游
信箱Mail :dmhlj@sohu.com
违法和不良信息举报邮箱 :dmhlj@sohu.com
最美龙江微信号
最美龙江微信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