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静华：母亲读书

　　作者简介：岳静华，大学文化，中国散文学会会员、黑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北大荒作家协会主席团委员、九三作家协会主席。多篇散文分别选载于中国散文学会出版的《中华散文精粹》、《中国散文大系》，并获一等奖、最佳散文创作奖；曾获省总工会和省图书馆征文一、二等奖；多篇散文刊登在省内外报刊上并收录于《北大荒作家百篇散文集》、《北大荒文学新作品选》；先后出版散文集《那天》《谛听》《枫韵》；创办了九三《职工文苑》内刊。

　　我下班匆匆走进家门，看到母亲端坐在电脑桌前，眼睛上戴着四百度宽边老花镜，手中拿一只黑边圆形放大镜，低着头聚精会神的在读书。明媚的阳光照在母亲身上，母亲雪白的头发闪出洁净的光泽，白皙的脸庞柔和安祥。这一画面刚一映入眼帘，我差点笑出声来，这种读书法我还从来没见过呢。可是，转瞬间我便心头一酸。

　　七十九岁高龄的母亲已经步履蹒跚，患有高血压、脑梗、颈椎病，常常头晕，还有腰间盘突出病。父亲走后这两年，她更是明显衰老了，老人家能好好的活着，我就很满足了。可她还保持着多年的习惯，每天都读书，让我深感自愧不如。

　　我心疼地对母亲说：“妈，别累着您，这个姿式时间长了会犯颈椎病的。”母亲笑笑说：“闲着没事就看一会吧，趁这眼睛还能看得见。

　　母亲来我家只有一个多月的时间，用这双重放大镜，读完了小说《大宅门》、《裁缝的女儿》，读了好几期《散文选刊》和我的散文集《谛听》，还读了几本保健养生的书。她对我创办的《职工文苑》很感兴趣，说刊物办的好，文章写的也真实感人。

　　我称赞地说：“妈，您老人家够厉害的，才一个多月就读了这么多书，有消息说中国人年平均才读四本书，您可称得上读书模范了！”

　　老人家笑哈哈地说“我不是没事儿吗！”但她听到称赞还是显得很高兴，跟我说：“你们办的职工文苑挺好，这期的文章我全看了。

　　母亲的娓娓道来，让我很意外，总说记性不好的老妈，居然能把书中的内容讲得清清楚楚。我心想：这可能是母亲长期坚持读书，养成了好的记忆。

　　母亲当过教师，做过会计、“五七“队长，写一手好字。见过母亲的人都说，这老太太一看就有文化。其实母亲只有高小文化，并且读书的经历艰难曲折。

　　母亲出生在嫩江县一个贫苦的家庭，姐妹五人她排行老大。不知姥爷是有旧思想还是因为家里穷，不让母亲上学。也难怪，家里吃饭都是有上顿没下顿的，哪里还敢奢望上学呢。

　　母亲8岁那年，姥姥和母亲的奶奶商量之后，偷偷摸摸缝个花书包，给她背上就去上学了。母亲读书很用功，也很懂事，每天放学回家，总是悄悄溜回屋子，放下书包，赶快去帮姥姥洗衣做饭，免得姥爷不高兴。可是好景不长，母亲只上了三年学，日本鬼子要垮台那年更疯狂了，把整个县城里闹得乌烟瘴气，学校也关闭了。直到四年后，已经十五岁的母亲才接着上四年级。

　　母亲在高小即将毕业的前夕，脸上长满了黄水疮，不能去学校上课，只好请了病假。这假一请就是一个多月，母亲心急如焚，大哭了好几场，恨自己不争气。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在家里自学，毕业考试的时候，聪明的母亲居然各科成绩都得了优秀。

　　学校通知母亲保送她上初中，母亲高兴得跳了起来，那是她梦寐以求的美好愿望啊。可是兴奋过后，母亲想起姥爷干一天活儿，回家揭开锅盖没有饭，打开袋子没有米，一头倒在炕上，掀起被子蒙上头，不断唉声叹气的情景。咬咬牙忍痛放弃了这难得的机会，考进了简师班，也就是简单是师范班。

　　母亲上简师班要住校，没有被褥，她奶奶卖了几斤自己种的旱烟，买回来几尺红布，在红布上缝上两道黑杠做装饰，用来做被面和褥面，包上家里用了许多年的破旧被褥就去上学了。没有洗脸盆，跟同学王秀芝合用一个，母亲每天早早去打水，打回来让王秀芝先洗脸。没有鞋穿，姥爷从牙克石伐木回来，穿的一双球靯，套在了妈妈脚上，还有一件黑制服也罩在了母亲身上。虽然脚上的鞋如小船，衣服像长袍，但是总比没有强啊。这一件衣服不论是春夏秋冬，四季不离身，一穿就是两年半。

　　母亲保存着一张老照片，梳着两条长辩子的母亲身穿一件黑色制服，脸上挂着甜蜜的笑容，与两位清秀的女同学并肩站在一起。十几岁的母亲风华正茂，苗条秀丽，那件黑上衣穿在她身上又肥又长，但是满足和幸福感依然洋溢在青春的脸庞。

　　那时候的人多么容易满足啊，有衣穿、有书读，感觉就是最幸福的人了。看着照片上的母亲，我心想，如果母亲出生在这个时代该有多好，不觉眼前就出现了一个幻觉：天真烂漫的母亲头上扎着美丽的蝴蝶结，身穿花裙子，背着漂亮时尚的双肩背书包，蹦蹦跳跳走在小学生上学的队伍里。个子一天天长高，学业一年年增长，上完小学上初中，然后考入高中、大学，实现她美好的梦想。

　　幻想终归是幻想，只是多了一份心酸和遗憾。我希望人真的有来生，让母亲弥补今生的遗憾。

　　简师班一年的学习时光一晃就过去了，马上要当小学教师了，母亲无比高兴。可是一件事又让母亲犯难了，拍毕业照，学校要求统一穿白上衣。母亲去哪里弄白衣服呢？想来想去，邻居有位男初中生，常穿一件白色卡其布上衣。母亲也不在乎是男式还是女式的，找到那位初中生，说了许多好话借了回来，高高兴兴穿在身上，拍下了一张永久的纪念照。

　　记得我很小的时候，家里有一柜子的书，有《苦菜花》、《青春之歌》、《红楼梦》等等。操劳一天的母亲，把孩子们安顿睡下，自己洗漱完之后，先把煤油灯端到炕沿上，然后才躺进被窝里，在昏暗的煤油灯下读书。第二天有时间就会讲给我们听，我们祖先岳飞的故事，在我的脑海中留下了无法抹去的烙印，母亲读《满江红》词：“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的温柔声音常常响在我的耳边，成为呼唤我前行的悦耳钟声。

　　常有书香润胸臆，品行若荷出池塘。母亲外柔内刚，心胸宽广，勤劳善良。虽然她的一生平平淡淡，没作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儿，但是，平凡中显现出伟大。

　　母亲二十三岁的时候，姥爷姥姥先后去世了，家里的顶梁柱倒了，如同天塌下来一样。二姨上高中，舅舅上初中，两位小姨读小学，他们都成了孤儿。母亲毅然承担起大姐的责任，擦干眼泪，拉起弟妹们的手领回家里，省吃俭用供他们读书。直到二姨和舅舅先后大学毕业当了教师，姐弟三人一起供两位小姨读书，困难生活才有好转。

　　母亲养育了七个儿女，从来没有坐过月子，父亲工作忙顾不上家里的事情，母亲生产三天，就得下地做那没完没了的家务，去那张着阴森大口的老水井挑水，想想都让人胆战心惊。可是，那沉重的水桶，妈妈一挑就是十几年。

　　当年为了父亲，母亲义无反顾的辞去教师工作，从县城来到初建的农场，开始了艰苦创业生活；为了弟弟妹妹和儿女们，母亲半生辛劳，一头青丝变白发。但母亲无怨无悔，从没听她对生活有过抱怨。

　　岁月无声消逝，时光匆匆奔流，不觉间母亲已近耄耋之年，并且病痛缠身。可她依然对生活充满希望，床头柜上放着MP3和书籍，每天要听几首歌曲；早晨起床就读书，在书的海洋里静静追寻自己儿时的梦想，优雅、乐观、从容地过好每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