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醒：高山上的那朵白云

　　文者其人：

　　汪醒，男，1978年12月出生。本科毕业于安徽医科大学临床专业，现在安徽省安庆市怀宁县人民医院神经外科工作。爱好广泛，尤爱文字，偶有发表。

　　离开故乡这些年，我拥抱过波澜壮阔的大海，亲吻过一望无垠的草原，更是每天穿梭于霓虹闪烁的城市之中。但一切皆如浮云，过眼即逝。唯独故乡高高山岗上的那朵白云，像是一幅精美绝妙的水墨丹青，珍藏于心，永不褪色。每每回忆，一丝眷恋，一抹忧伤，浮于心头。

　　儿时，喜欢和村里的伙伴们一起爬村西头一座叫“老鸹尖”的山。远远望去，山顶很尖，但不算高，山势却很陡峭，你爬上去后，看到的又是另一片天地，山顶不像在山脚下看到的那么尖了，而是很平坦，上面有一大片草坪，草坪上有几块半裸露的巨石，在山顶的边缘还长着几棵粗矮的罗汉松。

　　关于这座山，村里还有一个传说。说得最多的要数哑娃她爹。很久以前，村里有一个地主，这里方圆几十里的田地、山场都是地主家的。哑娃她爹的爹爹当年就是地主家里的长工，专给地主家放羊。地主经常欺压长工，长工们一年到头都吃不饱穿不暖，要是做错了事或是地主不高兴，长工们还会受到鞭抽或是被地主放狗咬的虐待。哑娃她爹的爹爹有一次在放羊时睡着了，一只小羊羔被豺狼吃了，放羊回来后，地主放狗把哑娃她爹的爹爹右腿咬得皮开肉绽，鲜血不停地滴滴答答地往下淋。没过几天，哑娃她爹的爹爹因伤口感染高烧不退而撒手西去了。

　　有一年春天，地主家的宝贝儿子要吃鸟肉。于是，地主便命令家里的长工们去抓老鸹。老鸹会飞，自然是抓不到的，可长工们竟把老鸹窝里的几只毛还没出齐的小老鸹给逮了回来，煮给地主儿子吃了。那晚，整个村子到处都是老鸹凄惨地尖叫声，并且那声音越来越大，越听越凄惨。第二天，人们一开门，眼前的天空黑压压的一片，成千上万只老鸹把太阳的光芒都遮挡住了，人们吓得不敢出门。直到下午，老鸹们都聚集到了村西头那座山的山顶上，一个多小时后才慢慢地飞走。老鸹凄惨地叫声好不容易消失了，接着又传来了地主家人狼嚎般地哭叫声，地主家的长工们在村西头那座山的山顶上找到了地主的尸首。找到时，已被老鸹啄得面目全非，是地主右手手指上的传家戒指证明地主身份的。从那以后，村西头的那座山被人们慢慢地称作“老鸹尖”。也是从那以后，在村里再也没有看见过老鸹的踪迹。

　　我和伙伴们爬“老鸹尖”时，最喜欢讨论地话题是：“老鸹到底长什么样子？它们怎么一直都没有再飞回来过？”不论我们多么渴望见到老鸹这种怪鸟，但我在家乡的确没有看见过它们。当我们爬到山顶时，多数人已累得气喘吁吁，于是往那巨石，或是草坪上一躺，两手两脚八字张开，欣赏着蓝天、白云。休息好后，便和伙伴们在草坪上玩“斗鸡、摔跤、翻跟头、拍火柴盒”等游戏。有时，我们会发现哑娃挎着个破竹篮子，手里拿着一把很小的锄头远远地驻足望着我们。哑娃穿着一身红色的外衣，严格地说应该是白色的了，洗得发白了。当我们看到哑娃时，会手舞足蹈地带有嘲讽口吻地叫喊她，她每次看到我们看着她时，就吓得像是一只受惊的小麻雀一样，飞快地跑开了。

　　有一次，我和伙伴们在老鸹尖山顶的草坪上练习摔跤。可玩着玩着，竟动起了真格的，一个小伙伴扔起一块石头，不偏不倚地正好砸中了我的头。顿时，一股鲜血如同泉水一般顺着我的脸颊直流，钻心地疼痛使我不顾一切地大哭起来。这时，躲在暗处偷看我们的哑娃如兔般地窜了出来，挥舞着手中的小锄头，歇斯底里地狂叫着，众伙伴吓得目瞪口呆、面色苍白，一个个逃之夭夭。哑娃扯下洗得发白的红外衣衣兜，按住我头上的伤口，背起我就往山下赶。毕竟哑娃年龄也不大，走了一小段山路，便背不动了，她便搀扶着我一路走回了家。到家后，母亲和哑娃一道把我送到村里的“赤脚医生”家，处理好我头上的伤口，母亲留哑娃在我家吃饭，哑娃摇着头转身就走。

　　还有一次是五年级的期中考试我没考好，在学校被老师骂了一顿，还被同学们嘲笑了一番，回到家后，又被父亲狠狠地数落了一通，我当时的心情只能用糟糕透顶来形容。于是，我一个人拼命地奔跑，奔跑，居然一口气跑上了“老鸹尖”的山顶。到达山顶后，我整个身体一下子瘫软下来，倒在了草坪上，任思绪空空，任泪水飘飞，迷迷糊糊地就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感觉有人在扯我的手臂，我睁开疲惫的双眼，模模糊糊地看见扯我手臂的是哑娃。此时的她笑眯眯地看着我，见我醒来，她立马用脏兮兮的手从洗得发白的红上衣兜里掏出两粒水果糖（七十年代末那种一分钱两粒的硬硬的纸包的水果糖），硬往我手里塞。我接过水果糖，她高兴地比划着“让我吃。”我剥开一粒水果糖放在嘴里，还一粒给她，她死活不要，惊恐地比划着“让我装到口袋里。”我把剩下一粒糖装在口袋后，她满脸欢喜，对我直点头。她在我身边坐下，接着躺下，再用手指指指草坪，示意让我也躺着。我躺下后，她又指指蓝天，我寻着她的指尖望去，好一片蓝蓝的天空，像刚洗过一样的洁净、蔚蓝，蓝得那么安详；朵朵白云悠悠，一朵朵白云像是徜徉在海洋中的点点帆船，一艘又一艘慢悠悠地划过。看着眼前此景，心情竟神奇般地好了起来。这是我第一次真正感受到蓝天白云的无穷魅力，它是那样的干净、透明、美丽、安详；这也是我和哑娃第二次接触，没想到这次接触她用“蓝天白云”来开导我；更没想到的是这次接触后竟有了我和眼前这个善良的哑巴之间的故事。

　　我问母亲：“哑娃什么时候哑的，是怎么哑的？”母亲回答：“我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哑的，但是我知道哑娃比你的年龄只大月份，她自己想不到上学校读书，还要天天上山挖草药，草药卖来的钱供弟弟妹妹读书，她是一个可伶的娃，你可不能欺负她。”听了母亲的话，我从心底对这个稚气未脱的哑巴有了几分敬意。

　　从那以后，只要星期天不下雨，我总会一个人偷偷地爬上“老鸹尖”，每次总能碰到那个穿着洗得发白的红外衣的哑娃，总能得到那脏兮兮的手送我的两粒糖，要是没有糖，那一定是铅笔或是本子之类的，总之是不会让我白白地跑一趟的。后来，哑娃家里的条件稍稍有了点起色，在哑娃爷爷以“死”的威胁下，哑娃父亲才肯带哑娃去省城大医院瞧病。苍天眷恋，哑娃的病还真给治好了。哑娃从省城回来的那天，趁父亲去窗口买车票的机会，她用卖草药的钱偷偷地给我买了一包糖果。我拿到手打开后，“天哪！”里面的糖果我连看都没有看见过，她却毫不吝啬地全都给了我。她告诉我：“她要像亲姐姐一样地照顾我”。

　　我离开家乡在外读书时，每学期都能收到她寄给我的零用钱，每次至少有好几十元，多的时候竟有一二百元，次数更是多得我无法记清楚了。寒暑假我回来后，她总会接我去她家，为我做好吃的。记忆中她最拿手的是“山芋粉圆子烧肉”，那可是一绝，她做的山芋粉圆子不大不小，正好一口一个，软、糯、香，还有一点弹性，入口滑溜，满口留香。那种味道，已经深深地渗透到我的骨头里了，每每想来，总是回味无穷。我毕业参加工作的第一年，春节因工作忙而没有回老家，她特地跑到十几里外的镇上，在邮局打电话询问我情况，得知我是因为工作忙而没有回家，她提着的心才肯放下。年后便收到她从家乡邮寄给我的特产，一道捎来的还有她一针一线为我编织的毛衣。看着眼前的特产及毛衣，虽身在异乡，但倍感温暖。

　　今年春节回乡前夕，我电话询问母亲关于哑娃姐的消息，可结果，令我大惊失色，也异常悲痛。哑娃姐在年初上山采悬崖上的“石饵”时不慎失足坠崖，经积极抢救虽保住了性命，但造成了下肢瘫痪的后遗症。我问母亲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母亲说：“你哑娃姐怕影响你工作，死活不让告诉你。”放下重似千斤的电话，立马招呼妻子：“你现在就收拾东西，我去单位提前请假，明一早我们就回去老家过年去。”

　　疲惫地双脚刚踏进家门，没来得及看望家族里的长辈，便牵着妻子和女儿的手，在母亲的陪同下，来看望我姐姐。到姐姐家后，我之前所有的顾虑和担心又慢慢地消退。只见姐姐坐在“火桶”上，剪刀和红纸在她手里不停地翻飞着。要过年了，她正在帮七里八乡的人家剪窗花。见到我们的到来，连忙招呼我们坐下，吩咐儿媳赶快沏茶，拿栗子。我在她火桶旁的凳子上坐下，握住姐姐的手，正准备开口说话，她抢先一步说：“回来就好，姐姐想你了。你什么也别说，姐姐现在过得挺好的，你看，我现在有大把的时间剪窗花了。”说完，便一个人“呵呵呵”地笑了起来。交谈甚久，得知开年后，姐姐要当剪纸老师了。原来是在脱贫帮扶工作组的帮助下，由村委会集体出钱，成立了村剪纸艺术中心，招收村里的留守妇女向姐姐学习剪纸艺术，生产出来的产品由村委会负责市场推销，姐姐们只用负责生产，并按件取酬。姐姐说：“她的前半生没时间坐，光在山上、田地里忙活，后半生她要好好地坐坐。”还能说什么？这就是我的姐姐，当年的那个哑娃姐。

　　晚饭后，走在回家的路上，向在读三年级的女儿讲述着这位善良、淳朴、乐观、豁达的姑姑的故事。女儿高兴地说：“哦！我知道啦！姑姑一定是在向《假如给我三天光明》一书里面的主人公——海伦.凯勒学习。”妻子听后，风趣地向女儿说：“你姑姑就是中国的‘海伦.凯勒’。”

　　次日，我独自一人拖着沉重地步伐登上我多年未登的“老鸹尖”。躺在枯黄而冰冷的草坪上，思绪飘飞，儿时的记忆犹如潮水般一浪接着一浪地涌来……

　　仰望苍穹，碧空如洗，白云依旧。高山上的那朵白云哟！你慢些悠。请你，慢些悠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