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丽萍：老有所依?

　　作者简介

　　徐丽萍，1967年12月生人。毕业于黑龙江大学哲学系。现为大庆市政府工作人员。

　　核心提示：亮子的理发店不死不活地开着，但亮子心里最惦记那个张大小姐，而这个张大小姐还是失明的老妇人，这是怎么回事呢？

　　快到新年了，理发的人多了起来，亮子心里惦记着张大小姐，工作时眼睛抽空不断地向外张望。

　　现如今，农村也都城镇化了：平房不断拆迁，高楼大厦平地而起，已经列入拆迁计划的平房，都会被漫不经心又郑重其事地在墙上刷上一个大大的、鲜红的、歪歪斜斜的“拆”字。没有这个字的时候，平房展现的是轮回了千年的古典建筑艺术美，好像一个经年不言不语但却一直以一缕炊烟延续生命，穿着简朴素淡但顾盼之间宁静含蓄的老美人，刷上这个字后，一夜之间就变成了风烛残年半口牙，摇摇欲坠的穷叫花，又犹如已经被判决寿终却又不知无常何时降临的垂垂老翁，每天战战兢兢、提心吊胆，惶惶不可终日，毫无依托地残喘着。

　　“亮子理发店”就在这个拆与建的城乡结合部的夹缝中生机勃勃地生存着。理发店的门口就是一条县级公路，通往省道和国道的大小车辆都要经过这里。距离亮子理发店大约100米就是县里的长途汽车站，现在正在改名叫客运枢纽。理发店的左边隔着一条胡同是拆迁后新建的小区，名字叫“维也纳花园”，小区的代言人是一个画着眼线的男人，每天在大大的海报上目光狐媚地盯着过往的行人。理发店的右边是一溜待拆的平房，都是县里的老住户。这个农业县的人口，除了年轻人出去打工，老年人基本没有离开的。比如，那个“徐家饺子铺”就开了将近30年，好死不活地也养大了一家子人，老头老太太干不动了，儿子正好没工作，结了婚也接了这个店。客源都是县里的回头客，没有暴利，也没有太亏的本，比呆在家里啥也不干强。饺子铺隔壁是一个食杂店，现在叫“惠民超市”。除了家家墙上的“拆”字让他们不快，生活还是像寒冬的晴天一样，虽冷却蓝的时候多。

　　“亮子理发店”的主人叫刘亮，是个帅哥，今年35岁了。刘亮个子高高，不管冬夏，工作的时候只穿一件黑色紧身小背心和一条牛仔裤，黝黑的面庞，健壮的身材和大大的黑溜溜的眼睛，大家都说他像黄晓明。刘亮不光长得帅，为人做事还特别仁义，牢牢地拴住了回头客，大家都亲切地叫他亮子。因为他的口碑好，社区评他的店作为社区便民理发店，老人和小孩理发价格减半，还包括第二栋平房的养老院里面十几个老家伙。亮子一点也不计较，每天高高兴兴地忙碌着，一个月还定期去一趟养老院给老人们理发。

　　亮子看见张大小姐袅袅娜娜地走了过来。 今天不冷，阳光竟然有一些暖意。张大小姐娇小的身材慢慢向前挪动着，今天穿的还是亮子已经非常熟悉的褐色呢子外套。亮子知道她里面必定穿了羊毛衫，羊毛衫里面是棉线衣，棉线衣外面是毛背心。张大小姐宁肯不出门也不喜欢穿羽绒服，她嫌不漂亮。张大小姐不来的时候，亮子就会主动去看她。

　　其实亮子认识张大小姐也才一年。 张大小姐第一次来亮子这里理发的时候，是春天花刚刚开的4月。那天亮子正好闲着，他一边哼着歌，一边打扫地上的头发。阳光洒进他的小平房，镜子和各样的理发设备都带了金光，架子上排列的洗发用品散发着廉价的香气，与外面的花香融在一起。张大小姐目不斜视地走了过来，停在门口，头依然向前，话音却明显是对着他的，“请问能理发吗。”亮子的顾客没有这么客气的，都是或在外面大声问一句，或是伸脑袋就进来，乡里乡亲的，就算不认识也都自来熟，这位的客气反而显得陌生。亮子热情地应了一声，等着她进来。她的头循着亮子的声音转了过来，微笑着慢慢地摸索门把手，眼睛却越过亮子对着前方直视着，亮子迅速反应过来，她是看不见的。

　　张大小姐那天穿的就是褐色呢子外套。在亮子热情而不露声色的指点下落了座，姿势缓慢而优雅，坐下后身材挺得直直的，眼睛直盯着镜子中看不见的自己微笑着。亮子说要先洗头发，张大小姐说她洗过了，亮子抓了抓头发果然如此，说，那也得简单弄湿，不然剪出来的发型不整齐。张大小姐立即同意了。亮子说我帮你脱衣服吧，张大小姐说你就帮我好好地放着就行。亮子从来不给人难堪，却在心里奇怪这个像大小姐一样气派的女人怎么以前没来过。他一边打量着，一遍按照她的要求把她脱下来并且自己折好的衣服放在一个干净的椅子上。因为张大小姐告诉他，把椅子擦一下，尽管知道她看不见，亮子还是到外面拿了一条正在阳光下曝晒的毛巾进来擦了擦椅子。褐色呢子外套虽然干净，但是已经很旧了，下面是一件灰色羊毛衫，羊毛衫下面是淡粉色棉线衣。亮子说，棉线衣外面的毛背心别脱了，您再冻着。张大小姐对着镜子说，我不冷，里面还有小背心呢，回头再把毛背心弄脏了不好洗。亮子把红色毛背心叠好，开始给她剪头发。亮子爱在理发的时候跟顾客聊天，这样时间过得快，气氛也好。于是他问，您贵姓啊，她立即声音清脆地答道，免贵姓张。亮子说，您这气派跟别人可不一样啊，跟大小姐似的。她咯咯地笑了，说，可不。

　　张大小姐出生的时候家里有房有地有车有马有长工，也有季节性的短工。是名副其实的大小姐，心高气傲了几年，土改那年，家里被定为带帽地主。 张大小姐到了适婚年龄，想到自己的出身被人看低，心有不甘，一心要找一个根正苗红的对象。一个因为肝炎而转业的退伍军人相中了她，张大小姐看中是他的军人身份能使自己摆脱困境。张大小姐每次给亮子讲到这里都要从裤兜里面掏出一个手绢包成的钱包，里面有面值不等的人民币和一张发黄的合影，张大小姐黑溜溜的眼睛，粗粗的辫子，抿着嘴微笑着；退伍军人，她的丈夫则是小小的眼睛，三七开的分头，和气地笑着。张大小姐的眼睛是丈夫肝硬化去世后慢慢看不见的，没钱医治，“反正不是白内障就是青光眼，农村人还治啥，能看见光就行”，张大小姐每次在讲这番话的时候，脸色都十分平静，口气也毫无悔意与怨恨，每每让亮子心酸不已。张大小姐说她的女儿也快50岁了，现在还在外面打工，张大小姐一个人挺不起来房子，就租了出去，住进了养老院。

　　亮子为了逗她高兴，以后每次理发或者在街上看到她，都会热情地喊她张大小姐。

　　夏天的一个午后，是亮子上门服务的日期。亮子媳妇怀孕好几个月了，亮子给媳妇做了饭，伺候她吃完，收拾妥当，带着理发工具到了养老院。午后的阳光热热的，亮子推开养老院的大门，看到张大小姐穿了一件白色棉线背心，背心后面有几个破洞，下面只穿了一件黑白条纹的大短裤，在院子里面就着盆里面的热水在擦澡。瘦小枯干的身体，仍然有衰老下坠的皮肉，腿上的青筋暴露着，像一条条吞噬她血液的蚂蟥。张大小姐凭着感觉慢慢地擦着，因为水汽阳光和用力而涨红了脸。亮子赶快喊了一声，张大小姐，我来了！张大小姐听出来是亮子，慢慢转过头来，眼睛越过他，声音清脆地冲着他说，亮子来啦，我晒了点水，洗洗澡，这就洗完了。亮子把目光转向别处，说，行，等会您出来咱就理发。亮子知道张大小姐的自尊心极强，他是万万不能露出怜悯她的意思的。有一次天气很热，亮子和惠民超市的老板在遮阳伞下聊天，看到张大小姐慢慢走了过来。彳彳亍亍而来的张大小姐穿着淡粉色的T恤，下面是白色的裤子，白袜子配着黑皮鞋，银色的短发一丝不苟地向后梳着，手里拎着一个破旧的布提包，犹如一株要开花的老树，亮子和老板跟她打了招呼，问她去哪里，张大小姐说要去乡下的弟弟家待几天给他做饭，因为现在是农忙，她怕弟弟吃不上饭。亮子和老板问了她的车次，让她在伞下坐一会，然后他们会把她送到客运枢纽去。她小心地坐了下来，老板拿了一根冰棍递给她，她从裤兜里掏出钱包，坚持要付钱。老板说街坊邻居的，我请你吃还不行吗？张大小姐微笑着说，你是可怜我才这样吗？我不可怜，我有钱。老板和亮子面面相觑，不再作声，打着哈哈收了钱。

　　国庆节期间，张大小姐来理发的时候，已经穿上了褐色呢子外套，她告诉亮子，因为平房要动迁，今年冬天养老院要上楼了，就在维也纳花园里面的7楼。电梯还不能用，但是会有暖气了。亮子说那你们上下楼多不方便。张大小姐微笑着说，慢慢走呗，还能锻炼腿脚。

　　亮子因为媳妇生孩子，关门了将近2个月，他媳妇属于高龄产妇，生完孩子落下的毛病还真不少，亮子和两家的父母忙的不可开交。总算顺利做完月子，他也可以开门做生意了。

　　亮子请张大小姐先坐下，问张大小姐，上楼住的怎么样，张大小姐从褐色呢子外套里面掏出叠得方方正正的褐色格子手帕，擦着鼻子说，挺好的，两个人一个屋，可宽敞了。就是暖气到现在还没给。亮子说，那多冷啊，看您都感冒了。张大小姐用手帕捂着嘴咳嗦几声，微笑着说，不冷，有电褥子呢。再不然我们就锻炼，一会就暖和了。怕亮子不信，张大小姐站起来，双手在身前身后互相拍打，敏捷得像只老猴子，然后咯咯地笑了。

　　亮子把张大小姐送出门，看着她的背影远去，回到屋里突然觉得浑身无力。这时媳妇打来了电话，问他啥时候回家做饭，他没头没脑地说道，媳妇，咱俩老了就去养老院吧，别给闺女添负担了。媳妇在电话里哈哈哈地笑了，说，那当然，家产都是我闺女的，咱不去养老院去哪？

　　亮子放下电话，看着镜中的自己，突然觉得眼前一片模糊，透过泪光，他看到镜中那个英俊帅气健壮乐观的人眼里充满了沧桑，而鬓角已经露出几根白发.。